妙芜和谢荀便在桃源中住了下来。
二人的屋子还是从前来桃源住的那两间,临近后山高崖,紧紧相邻,推开窗子,就可以看见对方。
妙芜就站在窗子旁,和谢荀说了好一会话,才恋恋不舍地去睡觉了。
妙芜睡着以后,谢荀待在屋中躺了一会,想起谢泫父子,不知怎么地渐觉心烦意燥,无论如何都无法安眠。
和妙芜离开之后,虽然仙门百家因为忌惮被他封印在狐仙庙中的魔胎,不敢再明晃晃地对二人围追堵截。
但暗中尾随窥伺并不少。
和妙芜一起游历山川大河这段日子,谢荀暗中驱退了不少仙门中的弟子。
可冥冥之中,谢荀总有一种不安全的虚幻感。
像是妙芜终有一天会离他而去,而他无力阻拦。
这种危机感常常令他陷入抑郁和暴躁中。
特别是在两人分开,无法一睁眼就看到彼此的情况下,这种暴躁便更为明显。
谢荀叹了口气,翻身坐起,在黑暗的客房中默默坐了一会,终于缓缓起身,推门而出,悄无声息地进入隔壁客房。
这段时日,虽是结伴同游,但因二人还未成婚,在外往往也是分室而居。
谢荀常常躺到半夜,等妙芜睡着了再偷偷潜到她身边,在她床边坐下,才觉心中安稳。
谢荀进屋后,便在床榻边坐下,双臂交叉,枕于榻沿,下颌虚抵在手臂上,屏息看了妙芜一会。
看到妙芜胸口微微起伏,呼吸绵长而徐缓,知道她睡得深沉,谢荀嘴角微勾,只觉满心充实又舒畅,换了个姿势,侧脸枕着手臂,不一会便进入梦乡。
谢荀睡过去以后,躺在榻上的少女双睫微颤,眼皮一阵滚动,慢慢睁开双眼。
妙芜尽量放轻动作,侧转过身,双手交叠枕在脸侧,静静地瞧着谢荀。
心中暗笑,谢荀常常等到她睡着后,偷偷潜到她床边睡,等到天明才悄悄离去。
谢荀自以为行事隐秘,未曾叫妙芜发现端倪,却不想妙芜早已发觉。
她知道谢荀如此,多半是因为心中焦虑。可谢荀烦恼什么,她却不知。
谢荀这人就是这样,死要面子。有些软弱宁愿硬扛,也不肯对他人说道半分
。
妙芜想着想着,不由在心中轻轻叹了口气。伸出一根手指,触向谢荀眉心,然后沿着他的眉骨处缓缓滑下,最后又轻轻在他鼻尖点了一下。
口中无声道“小倔驴,小倔狐狸。”
妙芜说完,正准备缩回手,谢荀忽然睁开双眼,同时抽抽出手来,五指拢住她那根作怪的手指,紧紧不放。
妙芜没料到谢荀会突然醒来,“呀”了一声,低声道“你怎么醒啦”
谢荀望着她笑,眸光幽深,眼底亮晶晶的,似星辰闪耀。
“你以为就你会装睡吗”
妙芜撇嘴道“这样很好玩吗,大半夜的,吓我一跳。”
谢荀便叹了口气,作出一副委屈可怜的模样,道“我睡不着。”
说着微微低头,双唇在妙芜指尖上轻轻碰了一下,呢喃道“我睡不着。”
妙芜顿觉指尖好似被什么烫了一样,一下缩回手,鹌鹑一样弓起身体,把手藏在怀里,心中后知后觉地想道,深更半夜,孤男寡女
一颗心不受控制地砰砰跳起来。
妙芜赶紧把脑子里那些乱七八糟的念头赶走。
此时正是姑苏二月,天气还有些寒冷,谢荀坐在床榻边,身上衣衫单薄。
妙芜虽知谢荀体质,阳火旺盛,并不畏冷。
但她以己度人,总怕谢荀冻到,想了一会,又小小地纠结了一下,便将被子掀开一点点,红着脸道“被子、被子分你一半好了。睡在床榻上,小心得了风寒。”
谢荀怔住,过了一会,耳垂便慢慢热了起来。
他压低声音,沙哑道“被子就一床,怎么分我一半”
妙芜跟着蚕蛹似的,费力地往床榻里头蹭了蹭,留出大半床铺。她垂下浓密的双睫,指尖在另外半张床铺上点了点,结结巴巴道“这、这也给你。”
等了一会,没听到谢荀应答,妙芜还以为谢荀不愿意,心中又觉害臊,又实在有些心疼他,正想着该怎么同他说时,便觉一只温暖的手掌握住她的手,往下一按,被子又重新落到她身上。
谢荀严严实实地替她掖好被角,和衣在另外半边床榻躺下。
妙芜侧躺着,脸朝着谢荀,谢荀仰面而卧,双手交叠,规规矩矩地放在小腹上,呼吸平缓,叹息
道“早些安歇,明日灵鉴夫人要来叫你一起准备元宵和许愿灯,怕是要早起。”
妙芜“嗯”一声,点了点头,闭上眼睛。
可身边躺着一个大活人,还是自己心悦的少年郎,这种存在感实在太过强烈。
妙芜初时还想,我要专心睡觉。可不知不觉地,便竖起耳朵,将全身的注意力都投注到身旁的人身上。
虽然眼睛闭着看不见,可对方的每一次呼吸,每一个转身,每一次轻微的布料摩擦,都在妙芜耳中放大了无数倍。
妙芜渐渐觉得有些焦渴起来。
同榻而眠,不好受的又何止妙芜一人。
谢荀虽然表面上一派平静,可心底也觉备受煎熬。
可这种煎熬,又叫人觉得十分甜蜜。
谢荀在心中默默地诵念清静经,可越是如此,心中便越难以平静。
谢荀终于忍不住睁眼双眼,侧转过头,想要看看妙芜到底睡着没有。
这一转头,才发现妙芜早已睁开双眼,水润的眸中好似含了星光,正一瞬不瞬地望着他。
那一霎间,谢荀忽然失却言语的能力,只能怔怔地望住妙芜。
妙芜轻咬下唇,眨了眨眼睛,缓慢地凑过来,蜻蜓点水般在谢荀脸颊旁亲了一下,又快速缩回去,拉起被子遮住半张脸,望着谢荀直笑。
过了一会,渐觉谢荀目光变得深沉可怕,染上晦暗不明的欲色,像要吃人一般。
妙芜心中不由打起小鼓,是不是撩过头了
谢荀盯着她看了一会,喉结上下滚了几滚,缓缓道“你知不知道什么叫引火,作茧自缚”
妙芜厚着脸皮道“可我喜欢引火,作茧自缚呀。”
谢荀默了一会,左手屈起,撑着头看了她一会,忽然起身,满怀爱怜地吻向她的唇,唇齿间逸出模糊不清的呢喃。
妙芜晕乎乎间,隐约辨出他似乎骂了她一句傻子。
二人像两条不知疲倦的亲吻鱼,吻了半宿,才各自睡去。
第二天天刚蒙蒙亮,外头便吵闹起来。
桃源中的灵猴们惯来不是安静的主儿。
因着灵鉴夫人说今年要在桃源里筹备花灯宴,一只只都兴奋得整宿睡不着,大早上就闹腾起来。
妙芜睡得沉,一时未被吵醒。谢荀却是浅眠
,声音才起,便醒转过来。
这群扰人清梦的猴子
谢荀阴沉沉地朝门外望了一眼,抬起双手捂住妙芜双耳。
等到妙芜醒来,发觉谢荀用手捂着她的耳朵,不由奇道“小堂兄,你在做什么”
谢荀收回手,道“没什么。方才紫姑遣人过来唤你早起了,大概是要请你过去商议准备元宵和许愿灯的事宜。”
妙芜一听紫姑遣人来叫,一下从床上跳起来,看了眼透窗而入的天光,知道此刻一定已经不早了,不由捂脸道“都怪你,要不是你,我才不会起得这么迟。”
谢荀坐起来,好笑地看着她,无辜道“这如何能怪我,是你先动手的。”
妙芜脸色大红,强拉硬拽,把谢荀赶出屋去,换好衣服,匆忙忙寻紫姑去了。
接下来几日,便忙于筹备花灯宴所需的各项事物。
桃源中清冷了许多年,突然间热闹起来,群猴简直快要翻了天去。
临到花灯宴那晚,群猴吃过元宵,便各自提了一盏许愿灯,也学人到桃源外放许愿灯。
妙芜准备的许愿灯和去年一样,依旧是一只粉色的,形状怪异的猪。
谢荀见了,嘴角一抽,想直言告诉妙芜这猪当真丑得别具一格,犹豫几番,终究还是什么都没说。
妙芜本来想到浣衣溪上放许愿灯,但又怕出了桃源,遇上谢谨等人,难免尴尬。
紫姑看出她心中顾虑,笑道“桃源里有一处清流,两岸繁花似锦,又幽静,正好这些猴儿都不在了,无人打扰,你自去那里放灯,岂不是好”
灵鉴夫人提着许愿灯起身道“放灯自然是图个热闹吉利,哪里热闹便去哪里。走,我和你一起去浣衣溪。”
妙芜还有些犹豫,可灵鉴夫人已经头也不回地往前行去。
妙芜只好跟上去。
灵鉴夫人出了桃源,故意挑人多的地方走。
姑苏百姓皆不识得灵鉴夫人,只是见两个貌美女子并肩而行,目光便不由被吸引过来。
灵鉴夫人自是不在意旁人目光,妙芜却担心碰上谢泫父子,忐忑半日,终于出了谢宅,到达浣衣旁,才松了口气。
灵鉴夫人放了许愿灯,见夜市热闹,便对妙芜道“你自去放灯吧,我多年未出桃源
,今次要去好好逛逛。”
妙芜应下,寻了个僻静的地方,放了许愿灯,便坐在岸边,看她那一盏混杂在成百上千的许愿灯中,顺流而下,不由心觉宽慰。
坐了一会,忽然想起已经大半日未曾见过谢荀,不知他现在何处
咻
天空中忽有烟花炸开,妙芜抬头,便见一只粉色的,怪模怪样的猪在头顶盛放。
烟花转瞬即逝,彩色的亮光映照着大地,明明又灭灭。
妙芜一下站起来,转过身,果然看到谢荀站在身后不远,手里正拿着一根长长的竹筒。
方才所放的烟花,就是从这竹筒里射出去的。
妙芜牵起裙角,奔向谢荀,一头撞入他怀里,仰头笑问“这烟花哪里来的”
谢荀垂眸道“我自己做的。”
妙芜讶然道“你连烟花都会做。”
谢荀道“这有何难,学学就会了。”
妙芜朝谢荀伸出手,用力地晃了晃。
谢荀明知故问“做什么”
妙芜嗔道“花灯宴,有花有灯才成宴。我的花呢”
谢荀装出一副忽然想起的模样,道“我忘了。”
妙芜翘起一根手指,戳了戳他的胸口,道“我才不信呢。”
谢荀便叹了口气,认真道“我一心忙着做这烟花讨你开心,真忘了,明年花灯宴再补你吧。”
妙芜半信半疑,转过身,心中略微觉得有点失落,口中却道“那好吧”
话未完,忽觉鬓间一重。
妙芜抬手一摸,摸到一朵开得正好的碧桃花。
她立时反应过来,刚刚上了谢荀的当。
“你居然骗我”
头顶烟花绽放,浣花溪上花灯如簇。
谢荀反手拥住她,温声笑道“阿芜,我祝你平安喜乐,长命百岁。”
你的平安喜乐,长命百岁,此生都由我来守护。
梦幻泡影番外三
“正月十五,花灯宴好,女儿窈窕,儿郎俊俏”
锦衣巷和乌衣巷中,时不时跑出手提许愿灯的总角孩童,一路嬉戏,一路唱着随口编的歌谣。
经过浣衣溪畔时,看到一对好似从画中走出的少年少女并肩而行,不由放慢脚步,频频回头偷看。
谢荀和妙芜手牵手沿溪而行,
大大方方地任这些孩子看。
突然,一个粉雕玉琢的小女孩从桥上跑下来,蹬蹬蹬地跑到二人身前,伸手将谢荀一拦。
小女孩仰起头,黑葡萄似的眼睛一眨不眨地盯着谢荀看。
谢荀和她对视了一眼,轻轻皱了下眉,板起面孔道“作什么”
小女孩眨了眨眼睛,咧开嘴,笑得露出缺了两颗门牙的两排小白牙,软糯糯地说道“大哥哥,你好俊呀,我好欢喜你。”
妙芜“噗”
小女孩表完白,踮起脚,把手里的碧桃花枝往谢荀怀里一塞。谢荀下意识地伸手接过,抬眸望去,便见那小女孩已经跑远了。
谢荀低头看了眼手里的碧桃花枝。
枝头花开并蒂,粉色的花苞开了一半,若带回去,用清水养上两日,便可开全了。
妙芜模仿那小女孩奶声奶气,说话漏风的声音,揶揄道“大哥哥,你好俊呀,我好欢喜你哈哈哈啊”
妙芜忽然小小地痛呼了一声,原来是谢荀用力地握了一把她的手。
少年擎着小女孩所赠的花枝,压低声音,有些恼羞成怒道“不许再笑了。”
妙芜抬袖掩口,眯着眼道“好,不笑,不笑。”
然而言语间皆是掩不住的笑意。
行到行人稀少处,谢荀放慢了脚步。
夜风习习,少年的声音像是被风吹散了一样,初时飘飘忽忽,低不可闻,说了两个字后,声音才逐渐清晰起来。
“阿芜,我们成婚吧”
谢荀小心翼翼地说出藏在心中已久的话语,等了片刻,没听到妙芜回答,不觉有些紧张。
突然提出成婚一事,是否太过冒失了
没有三媒六聘,是否无法彰显诚意
果然此事不该由他来说,应当请灵鉴夫人代为提亲才对。哪里有人自己为自己提亲的呢
短短一瞬间,谢荀心中掠过无数念头,暗自悔恨不已。
正在此时,忽然听到少女轻笑一声,柔声道“好呀。”
谢荀不知怎么地,竟然顺口道“不,还是算了吧。”
妙芜眨了眨双眼,声音微微提高了些,反问道“算了”
她刚刚是漏掉什么了吗
小堂兄前脚才跟她求婚,一转头就反悔了
谢荀
见妙芜误会,急忙辩解道“我不是说不成婚,我的意思是,这样终究太过草率。我还是想,应当挑个黄道吉日,请灵鉴夫人代为提亲。”
妙芜秀颈低垂,斟酌道“小堂兄你想怎样都好,但在成婚之前,我还是想见一见爹谢二当家和大公子。”
谢荀知她心中所想,便握紧她的手道“我陪你。”